三和大神宋春江:我不想工作
摘要:“幻灭了,不太敢想,这辈子就算了。”
插画师:番茄酱
2018年5月,深圳三和,阳光灿烂。人群熙熙攘攘,太阳照耀着水泥地面,散发出阵阵尿臊味。午间已经没有什么日结可找,大家三三两两,徘徊张望。
人群里面有一个人,他叫宋春江。宋春江,NHK三和纪录片的受访者之一,因去“做法人”[1],名下有三家五百万的企业,人称:“宋总”。
宋总,也被称为三和哲人,他在纪录片里的言谈都透露着一种深刻的绝望,又或者说他彻底实践了“佛系生活”。他对生活的态度,引发了广泛共鸣,许多囚禁在“996”中的加班狗对他赞美有加。对于许多安于现状的人们来说,宋春江就好像点亮了一盏灯火,只能遥望,不能触碰。
宋春江彻底实践了“佛系生活”,可其中的甘苦只有他自己知道。彼时,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掀起一个小风暴,他衣服脏兮兮的,走到海信[2]门前台阶,想找个空地坐下。
这时,一个屌毛[3]刚看到他坐下,就惊讶地说:老哥,你上电视了,不过是日本的,贴吧上就有。宋春江很纳闷,他怎么会上电视了。仔细回忆了一下,他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被人请吃了饭,录了像,得了100块钱。
他跑到网吧,找到网盘里的视频资源下载下来就看,再看网友留言。宋春江知道自己出名了,NHK就是日本的CCTV啊。
要说到那次拍视频,那是在2018年春节后不久。2018年春节,宋春江留在三和过年,没有回老家。到了晚上,三和冷冷清清,不要说日结,连个人都没有。
没钱吃饭,但有一个老哥请喝啤酒,可是只能喝啤酒,没有饭吃。中间实在饿得不行了,宋春江看到地上有碗泡面汤,捡起来一摸都凉了,但是实在饿得慌,大冬天就把冰凉的面汤大口喝了下去。
没想到,因为这一碗面汤,他拉了两天肚子。到了初八,宋春江已经有气无力了。后来,一个老哥好心请他吃了碗炒粉,买了瓶大水。整个大年期间,宋春江就吃了两顿饭,好不容易挨到了初八,终于有日结可以做了。
见到日结中介,宋春江说赶紧搞个饭吃。吃完饭,大家就一起了东莞。到了地方,人家没开工。虽然什么活也没做,但也算做了两天工,中介觉得这样太亏,赶紧给他们结了工钱,回了三和。
两天日结的工钱,玩不了多久,宋春节很快没钱了,挂逼[4]了。那天,他和往常一样饿着肚子,在海信大酒店前转悠,遇到之前一起日结的老哥。
“屌毛,最近跑哪去了?”
“没活干,挂逼了。”
“那边有人请吃饭,你去不去?”
“有人要请吃饭,你怎么不去?”
“那边吃饭要拍照。”
宋春江一听,就吃饭、录个像而已,还有一百块钱拿。拍就拍呗,几天没吃饭了,拍个照算什么?再不吃饭就饿死,反正宋春江是决定去了,其他两位老哥一听,也跟着去了,总比饿肚子强。
他们当时并不知道,这顿在小餐馆的廉价午餐会变成许多人津津乐道的话题。而且介绍他们去吃饭的中介,还从他们每人那里赚了50块钱,“黑中介”无所不在啊。
NHK的三和纪录片播出后,虽然三和许多老哥都认识了宋春江,但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观,依然是饱一顿饥一顿,无非是多了几个老哥在海信楼前跟他打个招呼。
要说那次拍摄怎样改变了宋总的生活,那得从他开始做直播说起。宋春江自己没有手机,就和另一个老哥做起来直播,收入按比例分成。没做几天,就因为分成问题,散了伙。但几天的直播也让宋春江知道了,关心自己的人遍布全国。
没过几天,就有一位江苏的老板通过别人的微信给他转了500块钱,说这钱是借给他的,要还的。宋春江就说:我做直播,每天还你50吧。接下来几天,宋春江就拿着手机做直播,从龙华汽车站,再到龙华公园,有时候还去汇海广场。
欠债从500,到450,再到400,再到350,再到300,再到250,再到200,再到150,再到100,再到50,直到还清。还清了,宋春江如释重负。可那位老板立马给他转回500块钱,说:这钱你自己自己留着吧,我就是让你永远记住这个感觉,努力的感觉。
宋春江直播了两三个月,直到贴吧直播账户被封号,收入了7000-8000,大部分都是红包打赏。收入挺高,烦恼也挺多。与那位借钱给他的老板一样,许多关注宋春江的朋友都希望他不要再挂逼下去了,进厂,找个工作,早日上岸。
这些说教给宋春江非常大的压力。人家帮助他,让他去上班,可他自己又上不了岸,最后变成了“欺骗”。宋总没有才艺表演,他觉得他每次直播都是在尬聊,每天的内容都很无聊。其实他不知道,不少朋友看他的直播,就是想猎奇三和的挂逼生活。可是呢,在海信大酒店前又不能直播,有被打的风险。
传说海南有很多流浪者,三亚还给流浪人员发放免费食物,还可能去饭店打包别人吃剩下的饭菜。为了“对得起观众”,他去了海南。可到了三亚,宋总拉不下脸,不愿意去打包剩饭,有时候只能趁夜深人静,去开宝箱[5]。
在三亚,宋春江住星级酒店,大口喝酒吃肉,他给看客们直播热带风情,他总想让大家的礼物和打赏物有所值。可并是不所有人理解他,有人骂他骗吃骗喝,是团饭狗[6]。贴吧直播账户被封了,他后来又陆续开了几次直播,但最后总是做了一段时间,就把手机卖掉了,宋春江不想被污蔑成团饭狗。
几番折腾后,他从三亚回到三和,他觉得直播很累。工作很累,直播也累,手机也没了,那到底要怎样。很多时候只能饿着,当然也会有老哥从全国各地过来请宋春江吃饭,请他上网。但是如果说要他上岸,还是免谈了。
为什么不上岸?宋春江说,他以前“挑战黑厂”,都失败了。
少年时代的宋春江从皮鞋技校毕业后,就被学校分配到了东莞一家鞋厂。“每天早上7点20上班,上午上到11点半,下午一点半又上班了,上到下午五点,六点半又上班,一下上到10点多,吃个夜宵,又去上班,上到凌晨两点。第二天还他妈上班。”这就是宋春江从少年步入社会的成人礼。
“正常都是10点、11点(下班),赶货的时候两点,有时候还会通宵。比如说今天干到凌晨两点,还没干完,通宵干,干到早上六点,四五点五六点,下班之后,放一个上午假,或者放一天假,一个月就就一天假,我操。一个月他妈才650块钱。”
宋春江在这家东莞的鞋厂大概待了快一年,“每天脑子都干坏了,刷胶水搞了鼻炎。”“有鼻炎,不能工作”,后来成了宋春江直播期间的一个QQ签名。直播的看客问他,为什么不去工作呢?“有鼻炎,不舒服,没法工作。”
从第一个厂自离后,他没有拿到被压的一个月工资。学校送了40多个毕业生过来,最后只剩下5、6个人,这几个人都是比较能吃苦的。经过朋友介绍,他后来又进了一家鞋厂。工资高的厂,要技术,要工作经验,他都没有,进不去。
“在第二个厂稍微好点了......每天晚上十点钟下班了,有时候会加班,但好像加班没有加班费。”“干了两三个月,不行,要跑路,太累了,听人家说电子厂轻松,就想进电子厂。”后面也没进电子厂,陆续进了几个鞋厂,大都差不多,两三个月就跑路了。
到了2009年,宋春江来到深圳。他去了一家休闲会所做服务员,“按摩的、洗脚的那种,在那做服务员,工资也低,干了大概半年左右,我又不干了,我没一个工作超过一年的。”“过年都没回过家,都是过完年回家的,身份证丢了才回家,干了干,不行,又跑到KTV做服务员,做了不行,又去酒吧。”
“不想干啊,然后就是工资低啊,累啊,很累啊。”
“天天跑来跑去,送水还整理房间,扫卫生,扫地拖地的,累不累,我靠。”
此后,他陆续做又做过保安、治安员,保安、治安员不能玩手机,宋春江觉得这样的工作不能忍受。宋春江听说朋友说安徽有个看厂的工作,工资不低,还可以玩手机。结果过去发现是传销,从传销那里逃出来,回到老家,身上什么也没有了。
父亲说:你小心点。“我后来又出来,还来深圳这边吧,后面又去东莞,然后挂逼了,去浙江了。”在浙江,他没有工资,天天打游戏。钱花完了,借弟弟的。在网上发现了一个“自杀”QQ群,在群里加了一个好友,相约一起跳楼自杀,那刚好是2010年富士康员工坠楼自杀的前后。
他真的跑到东莞去见了网友,可见了面,两人都没有再提自杀的事情,“他说,你好好生活吧,我说,你也好好生活吧。”
回到深圳后,宋春江又做一段时间保安,也做不长久。他喜欢打游戏,听说有游戏代练这个职业,他觉得游戏代练很适合自己,又可以玩游戏又可以赚钱,岂不美哉?进入游戏代练行业,一干就是两年。
“鼠标12个小时,不离手,最多的时候,一个人操控三台电脑,大部分都是操控两台。这个手都疼,这里面骨头疼。所以我(在网吧上网)现在就看个电视,很少玩游戏。”
之后,他陆陆续续换了很多工作。期间,他还每月把大部分工资都拿给了弟弟开蛋糕店,“明知道他搞不好,搞不了,我还把钱给他,就是支持一下他的梦想,你知道吗?”
双丰面馆,以价格便宜著称
2016年,宋春江从一家保安公司辞职。“(身上)还有4000多,当时我特别悲观,感觉要死啊,死在深圳了,他妈的花完之后,又不找工作,找工作又不想干。”
“我说来三和这边吧,(朋友)以前带我来过嘛,就是找工作,招到厂里面,要不我进个厂,算了,不想再干保安了,干腻了,然后来三和之后,就看一个网吧,很便宜的,住宿也挺便宜的。”
“过来我就先上网,还是玩游戏,然后我觉得挺好的,然后我就不想找工作了,然后我看这边人都没钱,‘唉,请我喝瓶水啊,我没钱了’,我说他妈一瓶水都买不起,我还有4000多,我怕啥?再玩吧。没钱了,我给我弟弟说,我弟弟又给我打了两千,我又继续玩。那是16年9月份,玩到就快过年了,快17年了。”
后来没钱了,他就去东莞一家电子厂组装华为手机。就是个临时工,很累。这是宋春江最后一次进厂,“就想着厂里太蛋疼了,干时间长了,不想干了,想休息一下,做一下日结。”后来日结也不想做了,反正“日结也是挂逼”。
“17年4月份、5月份,就有人找我贷款,弄个公司,然后我一贷贷了两万。”开始还勉强做做日结还贷款,后来“彻底不想干了,彻底堕落了”。
“到六月份就真的逾期,还不了了,我就把手机卡也扔掉了,手机也卖了,身份证也做法人了,谁也找不到我了,到时候,饿死就算了。”
他又想自杀了。从三和步行离开,一连7天,只喝水,没吃饭,他就吃了几个路边树上的芒果。饿的时候,心里已经没有死的念想了,只想着吃点东西。幸亏被好心人搭救,回到三和后,他偶尔做做日结,“别人做一天,玩三天,我做一天,玩一个星期。”
农历新年,宋春江还是没有回家。再后来就遇到了拍纪录片的,NHK记录片播出后,他直播赚了钱,回老家补办身份证,父亲让他早点回深圳:大家都在努力,就你在家闲着,也不好看。
要努力吗?宋春江已经放弃了。
他在深圳一家酒店工作的时候,谈过一个对象。虽然没有确立男女朋友关系,但宋春江觉得“就那种感觉吧,幸福的感觉。”后来,宋春江听说她跟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出去过夜,就不再联系她了,她也不再找他,就不了了之,他也就辞职了。默契分手,互不打扰。
“她一个月5000、6000,我一个月1200,所以她跟一个有钱的人走了。”
“也不能说女的拜金,你得有些生存的能力,最起码能自己顾得上自己吧,你现在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,不给人家添麻烦吗?”
“成家啥的也没有勇气了,没有赚钱的能力。最重要的不是说人家拜不拜金,人家也不想拜金,你能不饿肚子?能不能有个地方住?做不到,自己都没个地方住。”
宋春江算了一笔账,就算一个月工资5000,在老家盖一栋房子也要20多年。“太慢了,我不能坚持。”他想找一个不太累的工作,“每天4个小时,工资2000也可以。可这样的工作没有啊。”
“随便他说(宋春江不工作),这是事实,说得没错。”
“幻灭了,不太敢想,这辈子就算了。”
注释:
[1] 将身份买给中介,开设公司,以此赚钱费用,属于非法活动。
[2] 海新信人力资源市场,因有很多大神睡在海信楼前,大神们亲切地称其为“海信大酒店”。
[3] 在三和,谈话时指代第三人均用“屌毛”代指。彼此都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。有时表达不友善的意思时,也会用“屌毛”称呼对方。
[4] 三和的日结零工不再进厂打工,靠日结度日。日结并非每天都有,当连日结都没得做、饭也没得吃之时,大神们称这种状态为“挂逼”。 由此,还延伸出“挂逼面”、“挂逼床位”、“挂逼保安”等等说法。
[5] 在垃圾箱里翻找食物。
[6] 类似要饭,不过是同时向很多人要饭,团饭狗的意思就是鄙视那些在网上要饭的的称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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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王小嗨
她是马克思主义者,她是剩余的民工,她是赛博空间的游击队员。无穷的远方,无数的人,都和她有关。